财新记者 周凯莉 2012年04月06日 15:02
历经十年的司法审判和延后宣判,陈瑞武等人获无罪释放
主持人:
十多年前,发生在河北省霸州市胜芳镇的两桩灭门案,先后将6个家庭、7名被告卷入其中。从2001年开始,陈瑞武、杨洪义等人经历了长达8年的司法“马拉松”。
2009年11月,法院终审判决:陈瑞武、杨洪义等人的故意杀人罪指控不成立;然而,这一结果迟至两年之后才宣判。陈瑞武、杨洪义质问:为什么两年前就终审无罪,却多失去了两年的自由?
在这期《影音纪事》里,我们将关注,刚刚走出牢门的陈瑞武如何继续他的生活,曾经的牢狱之灾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而恢复自由的陈瑞武、杨洪义等人又将如何就自己的合法权利寻求一个说法?
这里是陈瑞武出狱后,夫妇两人和朋友在天津塘沽合租的一个出租屋,除了一间7平米的卧室,就是合用的厨房和卫生间。
当事人 陈瑞武:
我从2011年11月4日被无罪释放,出来之后,我把衣服什么的,从里到外都不要了。因为我没犯法,也没杀人啥的,我出来之后,把衣服全扔了了,因为这些穿着不好。这都是新买的,裤子都是新买的,从里到外,这鞋也是新买的。
陈瑞武希望开始全新的生活。他主动承担起每天为家里买菜的任务。然后,十年与世隔绝,让买菜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也不简单了。
当事人 魏金玲:这菜什么时候买的呀?
当事人 陈瑞武:今早上去买的呀。
当事人 魏金玲:这菜能吃么,你看看,都烂了。
当事人 陈瑞武:怎么不能吃?我那些年在里面押着,比这吃得还烂呢。
当事人 魏金玲:那该怎么过呀。
当事人 陈瑞武:那怎么过呀,我现在也想不通怎么过。
当事人 魏金玲:你随身兜里还有多少钱呢?
当事人 陈瑞武:还有几十块。
当事人 魏金玲:昨天给你多少钱呢?
当事人 陈瑞武:一百多块钱。
当事人 魏金玲: 以前没出事儿的时候,每天一天饭店收入就有1000多块钱。这一出事,饭店也卖出去了,我也干不了了。后半生怎么生活,怎么过啊?现在租房子住,地没有,钱也没有。
当事人 陈瑞武:那你说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这一生中欠的人情,第一个就是我母亲和我父亲,因为他们养了我一回。第二个就是欠下我妻子魏金玲,第二次是你给的我生命。这十多年,你一直没间断地打官司告状。还得照顾我,还得照顾孩子,还得照顾老人。我父亲去世,我当儿子的没给送终,我妻子给扛的幡,破的土。把他们埋葬,入土为安。第三个就是欠女儿的,因为我孩子学习挺好,后来我进去之后,班上小孩说孩子,你爸是杀人犯,孩子受不起这个打击,大学也没上完。
如今,无论走到哪儿,陈瑞武都随身携带着无罪释放书。
当事人 陈瑞武:我因为在看守所羁押这么长时间,刑讯逼供啥的,记忆力不太好,精神相当差,万一走丢啥的,可以去公安机关备案。再加上繁华地区啥的,又没有身份证,会被当成盲流,拿着这个,家人就能找到我。
主持人:2000年12月22日,河北省霸州市刘德成一家横死家中。灭门案发生后,在刘德成家对门开设小吃部谋生的原伟东和原伟东的老乡陈瑞武一度进入警方视线。但调查得知,原伟东和陈瑞武没有作案时间。将近一年,霸州警方的侦破工作未得到任何进展。直到男子因盗窃罪被抓后指认原伟东、陈瑞武和杨洪义等人曾经预谋抢劫刘德成一家,案件才出现“转机”。
2001年9月27日,原伟东、陈瑞武、杨洪义被霸州警方拘押。随着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胜芳镇另一起发生于1995年的杨长林一家三口灭门案,也被霸州警方认定系原伟东和另一黑龙江籍农民工汤凤武所为。
从2002年至2009年,河北省廊坊市中级法院先后五次开庭并案审理这两起灭门案。廊坊市中院在2003年6月27日作出判决,被告人原伟东、汤凤武、陈瑞武、尚志红、王晓敏、杨洪义的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被告人李杰构成包庇罪,判处原伟东等六人死刑;原伟东的妻子李杰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此后,案件经历第二次一审、又发回重审,第三次一审,直至2009年11月12日,河北省高院作出终审判决。该判决称,杨长林一家灭门案,对原伟东、汤凤武的刑罚,由死刑改判为死缓。指控原伟东、陈瑞武、尚志红、杨洪义等人杀害刘德成一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故意杀人罪指控不成立。
历经八年反复,陈瑞武、杨洪义、尚志红终获无罪。这里是河北省霸州市看守所旧址,从2001年起,陈瑞武在这里被关押了十年。
当事人 陈瑞武:从第一道大门进去,这个门房,是一个打更老头专门在这里看大门的。过去第二道大门,那个烟囱,是给我们做饭的伙食房。后面是我们的监室,分东区、西区,还有后区,我是在东区第14号监室。我从2001年9月27日押到霸州市看守所,进所之后要干活,捡红小豆,弄扣、花圈、辣椒。2009年5月开始搓棉签啥的,就是木棍两头卷棉花,棉花灌包。从早上6点到晚上10点半收工睡觉,生活相当艰苦。
主持人: 新生活,新气象,重获自由的陈瑞武和他的妻子在8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他贴上了福字,也贴上了外孙的照片,他穿上了全身的新衣服,也戴上了新手表。可是这一切无法抹去过去在他身上留下的阴影。他告诉记者,他常常在半夜惊醒,不知道身处何地。
当事人 陈瑞武:他们用电话缠我手指头、脚趾头上,同时还有电棍,边摇电话,边用电棍电我。电话线,缠我生殖器上,摇我,摇了好几回。用塑料袋套我的脑袋。渴得连水斗没得喝,后来我实在没招了,偷着接自己的尿,喝了两口,被逮住了,还被踢了一顿。
当事人 魏金玲:给我一个老虎凳子,一个铁凳子,让我手指头缠着电话线,三部电话,还有两个电棍。三四个人打我。要我嘴叼电棍,电棍上有金针。5点多上的刑罚,到了晚上11点半,我就流血不止了。电迷糊过去了,来了一盆水,哗的扬我脑袋上。
当事人 李杰:他们把我的鞋脱了,袜子脱了,电我这块肉皮,还电我大腿的内侧,那块皮嫩就电哪儿。甚至都电我生殖器上了。电我的时候,数着数,一下、两下,三下。就这样来回折磨我,折磨得我死去活来,我电昏过去,就拿水喷醒我。我是血肉之躯,这样黑天白天折磨我,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受不了。后来趁人不备,我就跑着步朝暖气片上撞,一连撞了7、8下,每下都是火星四溅,当时血哗哗的流,我真的不想死。
面对严刑逼供,他们曾经发出自己的质疑,而这样的声音,实在微弱。
当事人 陈瑞武:我说,你们这么刑讯逼供不违法吗?国家的条文都有规定,不许刑讯逼供。他们说:国家的条文?我们定的就是法,打死你都正常。这是他们警方自己说的话。
当事人 李杰:我说我没有杀人,没有放火,要杀我怎么的。
他们说,磕死,磕死那是畏罪自杀,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今,陈瑞武、魏金玲和李杰的身上,都留下了牢狱生涯的创伤。
当事人 陈瑞武:脚上、手指头上,都有伤。手指头上都是电话线电的,手指头上的伤都在这儿呢,这手指头有点拧。我现在脑袋记忆力相当差了,说完上一句话,反过来下一句话就记不住上一句话说什么了。
当事人 魏金玲:我这嘴一边一个疤。他们抓着我头发,我昏过去了,就抠我嘴巴,给我嘴两边都抠出一个疤,都抠掉肉了。
当事人 李杰:这个手啊,都弯曲了,烂的全是窟窿,这块是窟窿,现在十年了,这痕迹还在。我这头上,撞完了,他们给我缝的,摸都摸得出来。这胳膊没劲,有时候一盆水都端不起来。
当事人 陈瑞武:我相不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希望给我们百姓一个公道的答复。
主持人:审理过程的几次反复,让陈瑞武依稀看到了希望。在失去自由的十年时间里,他坚信“自己是无罪的,是会遇到青天的”。
2009年11月12日,河北省高院终审判决陈瑞武、杨洪义等人改判无罪,然而,自由并没有随之来临,河北省廊坊市中级人民法院将终审宣判延后了两年,陈瑞武在看守所里继续呆了两年。直至2011年11月,陈瑞武、尚志红、杨洪义才正式出狱。
当事人 陈瑞武:谁也不愿意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呆着,度日如年。心里十分想家里的亲人,他们在外面遭多少罪,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梦见家里的亲人,从梦中惊醒。
从2002年起,北京京都律师事务所律师吕宝祥,以原伟东辩护律师的身份,一直关注着这个案子。他对陈瑞武、杨洪义、尚志红被判无罪,但延后两年释放,做出分析。
律师 吕宝祥:延后宣判,没有任何法律依据。公民在终审法院作出无罪判决之后,又被无端地关押了两年。这属于非法拘禁。
为什么廊坊市中院对河北省高院的终审判决迟迟不宣布?2011年1月,《生活报》记者曾采访河北省高院主审此案的法官。这名法官表示,这一改判肯定不能达到各方满意,“这个结果想必给当地司法机关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律师 吕宝祥:廊坊中院为何迟迟不宣判?这就是通过拖延,来规避错案追究的责任。通过拖的形式,当时的刑事责任人可能调遣了,可能退休了,来规避法律责任。让这几名无辜的公民充当替罪羊。
主持人:十年牢狱之灾彻底改变了陈瑞武等人的生活。除了自己经历的磨难,就像陈瑞武向妻子表达的,老人去世自己未能送终,妻子生病自己未能陪护,女儿成长自己未能照顾,反而让一家人蒙羞,同时,也让原本不错的家境一下子败落。如今,免去冤屈,重获自由,他们希望有一个说法。
原伟东出事后,家中变故频繁。原伟东的母亲,因儿子入狱,去河北省高院上访,猝死在法院台阶之上。原伟东的父亲也患上了绝症。改判之后,原伟东仍因另一案件获罪死缓。他的家人依旧坚信他是无辜的,仍将委托律师继续申诉。
当事人 陈瑞武:我在里头,冤枉这么多年,老人的生活费用啥的。还有孩子当时还没到18周岁,正好上学,把前程都耽误了。
律师 吕宝祥:国家赔偿,是你被非法关押一天,这3669天,是按照上一年度国家工资的平均标准来赔偿。这里面,按照我的理解,是包含了你对父母尽赡养,对孩子尽义务的权利。
当事人 杨洪义:平白无故地抓我们,抓起来就打,打完就就判。这帮公安机关,公检法会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律师 吕宝祥: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们可以控告,刑讯逼供,这是犯罪的。
当事人 杨洪义:怎么告,到哪儿去告?
律师 吕宝祥:向检察部门举报,或者找律师写控告信。
尽管魏金玲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但是为了丈夫,她早已开始自学法律书籍。如今,陈瑞武、魏金玲、李杰等人也会常常抽空在一起研究法律文书。
当事人 魏金玲:这是公民常用法律知识, 第十七章国家赔偿法。什么是国家赔偿法,我现在就看书。我对象出了事之后,我就学法律知识,我们没有罪的人。这本书是国家出的。我也不知道是哪章哪节,这本书我已经买了8、9年了。
主持人:国家赔偿和追责还是一条漫漫长路。而如何解决眼下的生计问题,让脱离社会十年之久的陈瑞武们颇费踌躇。不管如何,生活依然需要继续。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随身携带着无罪释放证明,找一份工作。
现时的生活困境和下半生的经济压力,使陈瑞武常常处于焦虑之中。为了和妻子一起度过经济窘境,他来到天津塘沽的劳动力市场寻找临时工作。这家劳动力市场是临时形成的,一大帮农民工常常聚集在这里,等待临时雇主的到来。
当事人 陈瑞武:大哥,这里找活好找吗?
务工人员:塘沽的活儿都上这儿来。帮忙的、卸车的,杂活的。
当事人 陈瑞武:都是装卸活?装水泥一车,一吨多少钱啊?
务工人员:一吨10块。
这家劳动力市场是临时形成的,一大帮农民工常常聚在这里,等待临时雇主的到来。在这群人中,陈瑞武显得非常突兀。他的一身新衣服,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来这里找工人的雇主。事实上,他只有这一身衣服,并且觉得“穿得体面些”,才不会被人看不起。12月的北方,天气已经很冷了。在这样一个阴郁的下午,陈瑞武并未能等到雇主。给他带来一丝暖意的,只有烟头的火星。
主持人:如今,官方的一些声音依然存在。他们声称,这一案件是由于证据不足,因此才将陈瑞武等人无罪释放,并不代表“他们真正无罪”。不管如何,遵循“疑罪从无”的法律原则,陈瑞武们至少得到了法律上的清白。而对于陈瑞武们来说,追究国家赔偿,要求相关机关担负刑讯逼供责任,依然是一条漫漫长路。如何解决眼下的生计问题,更是一个现实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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